“如果不是睡前杜屿提到第二天需要办的事情,那晚真的就像是正常的朋友聚会。”赵木童叹了口气,“我在福利院待了一年半,平时的生活跟在寺庙出家差不多。”
“因为福利院的日子过于无聊,你宁愿陪着杜屿逃亡?”小李不能理解,这也是他今晚头一次主动和赵木童沟通,“你难道没有最基本的是非对错的观念吗?宁愿为了一时的自由就和罪犯待在一起?”
“小李,别激动……”罗卫民劝道。
“罪不罪犯的我管不了,你们别忘了,我也是被杀手公司追杀的对象,在那种情况下,把我一个人扔在福利院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?大人的世界就这么在乎对错吗?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想法?”
赵木童说完委屈地哭了起来。
罗卫民给了小李个眼色,小李不情不愿地拿了一盒纸巾过去。赵木童没有理会,她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儿后,表示自己困了需要休息。罗卫民说休息的地方早已安排妥当,因为近期需要她配合的地方有很多,再加上她现在一个人出去住也不安全,所以就让她睡在队里。
“不过我还有个问题,”罗卫民说,“你住的哪家福利院?用的是什么假名?你过来写在纸上。”
“在涂山那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敬老院,再往上一点就是星星儿童福利院,好像是同一家机构,具体我不了解。我在福利院的名字比较随意,这样不容易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。”说完,赵木童来到罗卫民跟前,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下“李婧”两个字。
“看看今天的笔录,没问题就签字手印。”小李递给她另一个厚重的本子。
赵木童没怎么看,直接照做了。
看着女同事带着她离开了视线范围后,罗卫民拉着小李回审讯室,问他有什么看法。
“废了。”小李说,“年纪轻轻便如此,还是在咱们这种乌烟瘴气的城市,即便这次安全度过,以她的是非观,迟早还得落在我们手上。”
“谁问你这个了?我问你对案子有什么看法。”
“啊?案子就是……就是她说的那样吧。”
“你疯了?她说的话你还全信?”罗卫民气不打一处来,“记一下工作要点,明天和赵木童见面之前全部要做完。第一是调查星星儿童福利院有没有李婧这个人,什么时候来的,什么时候跑的,报案没有;第二,联系星洲市警方,最好让他们把赵燃自杀那个案子的卷宗给我们看看,万一现场有什么遗漏的;第三,联系青城警方,把卜子的照片发过去,让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信息;最后一点就是给老梁那边催紧一点,我要尽快拿到DNA检测报告,确定那个脸被打烂的人到底是不是杜屿。”
“现在看来不是杜屿还能是谁?”
“跟你说了很多次了,不要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,哪怕它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我们没人见过杜屿的真面貌,连赵木童也说她不太清楚,当然这点也存疑,我总觉得怪怪的,谨慎一点最好。”
“行。”小李打了个哈欠,“那我赶紧去办。”
小李走后,罗卫民独自坐在审讯室里抽烟,他总觉得这个案子过于虚无缥缈,导致在思考的过程中思绪不能完整地串联,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杜屿活着的时候布的局,还是他压根就没死,现在正躲在某个地方操纵这一切。想到这里,罗卫民异常烦躁,但为了第二天的工作,他决定就在审讯室强迫自己眯一会儿。
赵木童早上是被阳光照醒的,杜屿没有拉窗帘吗?她有些不耐烦,正想开口,她才反应过来,这是在刑警队临时安排的宿舍,这里没有窗帘。
“原来是梦……”赵木童很失落,她梦到了那天晚上的威士忌和可乐,还有那些话题。叔本华说的没错,快乐都是短暂的,人生就是钟摆,在满足欲望达到快乐的顶点之时,就开始向下。
现在的赵木童就在不断下坠,那样惬意的日子越来越远了。
罗卫民也几乎是同时醒来,他太累了,不知不觉在审讯室睡了一晚上。桌子旁边摆了一些调查结果,看来小李昨晚也没怎么睡觉。
DNA检测依旧还没出来,这个着急也没用,老梁说最快也必须三天。
星星儿童福利院那边的回复与赵木童所说的一致,两年前她以李婧的身份入住,半年前失踪,当时给辖区秩序所报过案,民警登记后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这也不能怪秩序警察不作为,警力不足,事情繁琐一直都是秩序所的工作难点,而失踪案又过于复杂,报案后杳无音信是常有的事情。
再加上李婧失踪后,是以自己的真实身份赵木童回归生活,并一直跟着杜屿和卜子东躲西藏,没有留下任何社会痕迹,自然更加难找。
青城那边的消息让罗卫民很失望,没有任何与卜子相关的信息。这个人比杜屿隐藏得更深,行踪更诡异。
要么是赵木童对口音的判断有误,要么是卜子从某种角度来看,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——他从出生开始就是黑户,入了这一行或者被杀手收养后,就更没有必要让自己有社会身份。
手头上的线索还是很少,福利院那边的消息很有限,但还是值得一去,罗卫民心中有些困惑,希望可以亲自去调查一番。
在去福利院之前,他去宿舍逛了一圈,小李还在睡觉,于是他联系了赵木童,跟她一起去刑警队外面吃早饭。
他们来到那个杜屿给罗卫民拍照的摊位坐下,罗卫民拿出那张照片,他现在的位置和照片上一样,这个体验让他感觉怪怪的,一不留意就看照片看得出神。
“你昨天说,杜屿有台什么相机?”罗卫民漫不经心地问。
“徕卡M3。”
“是胶片机对吧?”罗卫民的眼睛没离开照片,“我问过玩相机的朋友,这张照片所使用的胶卷是爱克发十多年前就停产的型号,而玩胶片机的人几乎都有囤积胶卷的习惯,杜屿的书店和住处我们都看过了,没有任何胶卷,也就是说介于职业的特殊性,或许他并没有这个习惯。”
“我没问过,实际上我和他一起生活也就这半年,还是逃亡的状态。”
“但这张照片的色彩表现很不错,说明虽然过期了,胶卷一直保存完好。那杜屿应该有熟悉的线下卖家,或者经常去网购的店铺,这一点你有什么线索吗?”
赵木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,在罗卫民期待的眼神中摇摇头。
“实在对不起,这方面我没太在意。”
“他不可能不网购吧?这个卷在线下应该很难买的,他每次出门或者需要在线上买东西的时候你都没看吗?”
“印象中他会网购,但他是怎么躲避追查的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罗卫民失望透顶,泄愤似的点了三笼包子,无视了赵木童想吃面的需求,以此在食物上掌握一些微弱的主动权。
“你为什么会愿意从福利院出来,跟着通缉犯东躲西藏?”吃完早饭,罗卫民不经意问道。他很敏锐地感知到,赵木童愿意跑出来,绝不仅仅是福利院的生活太无聊那么简单。
街边车水马龙,一群上班族双眼无神,在早餐摊上短暂驻足,拿了属于自己的食物后又匆忙跑开,没有人有心思注意到街角的桌子上形同父女的两人讨论的话题。
他们涉足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。
赵木童看着一个又一个麻木且匆忙的身影,她吃完最后一口粥,放下筷子,语速缓慢,像一个从容不迫的,正在接受采访的某个名人。
“卜子这个人很有意思。”她说,“有天晚上,应该就是坠楼案发生的那晚,他们聊起了哲学。”赵木童挠挠头,表示她一开始对男人酒后的这种话题不感兴趣,但喝得开心的二人聊得非常诚恳,反而打动到她了。“卜子那晚突然拉开自己家里的窗帘,指着外面的车流和远处的写字楼,他说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像苍蝇一样,以为自己是自由的,但其实都像是他小时候因为无聊而捕捉到的苍蝇,唯一的命运就是被虐待致死。每一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大型的监狱,每一个人都在监狱里服刑,日复一日做着乏味的工作度日,他们所认为的自由,不过是这座城市正常运转之下对他的掌控罢了。就像《规训与惩罚》所说,我们现代的工作全部建立在一种层级监视之上,工作本身与监禁来自同一初衷,他们都是用来行使权力的方式,工作场所就是一种监视机构。”
“所以他杀人没有负罪感吗?”
“这他倒没说,他说他是不受约束的,他跳脱出来了,所以他目前是自由的。”
“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?”
“我是想说,从一开始,就是我知道杜屿和我爸爸是做同一件事的时候,就有想过要和杜屿一起生活下去,不要误会,不是情侣那样的生活,你应该懂吧?”
“明白。”
“那晚卜子说了那段话,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杜屿跑了,因为我不想在福利院,那个地方像监狱一样,我需要自由,死了也没关系。”赵木童撇了撇嘴,表示对普通生活的不屑。
“不跟你鬼扯了,我和小李要去一趟福利院,你就留在队里,如果我们回来得早,一起吃了午饭再看下一步做什么。”罗卫民走之前半开玩笑地问,“你不会跑吧?”
赵木童哈哈大笑起来,“我又不是犯人,我才不会跑,杜屿让我来就是把问题都说清楚的,他希望你知道真相,不是因为良心发现,是为了我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他一直都希望他出了事后,我可以清清白白的生活,就这么简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