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石巷,将沈记布庄的竹帘洇出深褐水痕。阿绣正用银簪挑起最后一缕丝线,忽听檐角铜铃轻响,抬头便撞进双含笑的眼。
“姑娘这并蒂莲绣得妙,“青布衫的后生指尖悬在绣绷上方半寸,“只是荷叶的脉络该用蟹青,才衬得出雨打碧盘的意趣。“
阿绣猛地抽回绣绷,指尖戳在绷架竹骨上。这是她熬了三夜的活计,要给城西张大户的小姐做陪嫁屏风。她见过这人几次,总在布庄对面的茶馆歇脚,眉眼清朗得像初夏的月光。
“客官若要挑错,“她将丝线绕回竹轴,“不如先买匹料子?“
后生从褡裢里摸出块碎银:“三尺杭绸,藕荷色。“他接过布料时指尖相触,阿绣像被针尖烫了下,慌忙转身去柜台找零,耳尖却比新染的胭脂还红。
此后每月初三,后生总会来买三尺布料。有时是月白杭绸,有时是湖蓝麻布,每次都留句关于绣活的评点。阿绣渐渐知道他叫林缚,是个走江湖的货郎,专收江南绣品往北方运。
“北地女子也爱这些?“她捻着根孔雀蓝丝线问。那日林缚蹲在布庄门槛上,正帮她修补被风吹坏的竹帘。
“关外风沙大,“他削竹片的手顿了顿,“看到这些花草,就像闻到江南的春天。“夕阳漫过他肩头,将发丝染成金红,阿绣忽然想,该把这颜色绣进下一幅绣品里。
入夏时林缚带了支野蔷薇,花瓣上还沾着露水。阿绣把花插在青花瓷瓶里,对着它绣了整整七日。当林缚再来时,她红着脸递过个锦囊,锦囊上的蔷薇沾着晶莹的露珠,竟是用珍珠碾碎了混在丝线里绣成的。
“这...“林缚摩挲着锦囊边角,喉结动了动,“下月初三,我要去塞北收批皮子,归期不定。“
阿绣捏着绣绷的手紧了紧,竹片硌得掌心生疼。她从针线笸箩里取出个油纸包:“这是防风寒的药囊,北地潮湿...“话没说完,已被林缚攥住手腕。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皮肤,像砂纸磨着绸缎。
“等我回来,“他声音发哑,“我带你去看长白山的雪,像柳絮一样,能堆出三尺高。“
林缚走后,阿绣每日绣一幅他描述过的景致。漠北的胡杨林、雁门关的残阳、山海关的海浪...布庄掌柜看她日渐清减,叹着气给她留了盏彻夜不熄的油灯。
秋风起时,邻镇传来消息,说一队货郎在张家口遇了劫。阿绣听到时正在绣朵雪莲,银针“当啷“掉在地上,在青砖上滚出老远。她连夜收拾了包袱,揣着积攒的碎银和那叠绣品,瞒着掌柜往北方赶。
一路打听,有人说见过个青衫后生护着批绣品往南逃,也有人说看见劫匪的刀上沾着杭绸碎片。阿绣的绣花鞋磨穿了底,就用碎布裹着脚走,药囊里的艾草味渐渐淡了,只剩苦涩的药渣味。
冬至那日,她在太原府的当铺外冻得发抖,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。林缚穿着件不合身的棉袄,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,正将个锦囊往柜台上放——那锦囊上绣着朵蔷薇,珍珠的露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。
“林缚!“她扑过去时,他正伸手去接当票。四目相对的刹那,他手里的锦囊掉在地上,滚到她脚边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“他声音嘶哑,眼里的红血丝比她绣品上的红线还密。
后来才知道,他为护着那批绣品挨了刀,一路乞讨着往回赶,却在最后关头想当掉她给的锦囊换点盘缠。阿绣把绣品全当了,换了药和件厚实的棉袄,两人在破庙里守着盆炭火过年。
林缚给她讲遇劫时的情形,说他死死抱着那叠绣品,想着哪怕只剩一幅,也要带回江南给她看看。阿绣听着听着,忽然笑起来,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幅绣品——那是片长白山的雪,用银线层层叠叠绣出,竟真有柳絮纷飞的模样。
开春后他们回了江南。林缚不再走江湖,在布庄旁开了家小绣品铺。阿绣的绣活里多了大漠孤烟、长河落日,买主都说她的绣品里有故事。
那年七夕,林缚用攒下的钱打了对银簪,簪头是朵蔷薇。他给阿绣簪上时,忽然发现她鬓角多了根白发。
“都怪我,“他摸着那根白发,声音发颤,“让你受了太多苦。“
阿绣笑着摇头,从针线筐里取出块新布:“你看,这银丝多亮,正好绣今年的瑞雪图。“窗外的月光漫进来,照在她眼角的细纹上,竟像极了当年林缚初来时,她绣绷上那抹蟹青的荷叶脉络。
后来沈记布庄的老掌柜常对人说,最好的绣品要三分丝线,七分情意。就像阿绣那幅《长白归雪图》,银线里裹着的,全是两个人踏过千山万水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