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港仓储区的夜灯一盏盏熄灭,只剩最西侧那条老旧通道还亮着白炽灯。
那光是冷的,照在水泥地上,像一层凝固的霜。
孙岳的尸体就倒在那块霜色里。
脸朝上,双眼睁着,嘴角有一道细小的裂口,血干在皮肤上。
死得安静,却极其刺眼。
刑警季昭戴着蓝色手套,蹲在尸体边。
他一向话少,表情薄。
在局里有种说法:
“季队是个不信概率的人,他只信证据。”
可今天,连他都皱了眉。
死者的右手指肚,有一个规则的圆形瘀点。
不像自残,更不像单纯碰撞。
技术员蹲在另一侧,拿棉签小心沾取指纹,声音压低:“死亡时间在八点到十点之间。”
季昭没应声,只抬眼扫了四周。
昏黄灯下,地面空旷,连一片包装袋都没有。
太干净了。
干净到像有人提前打理过。
“鞋印。”
他开口,嗓子低哑。
技术员抬头:“就一组,41码,耐克运动鞋。”
“走向。”
“从南边通道进,从东边走。”
“速度呢?”
技术员一愣:“……您要速度干什么?”
季昭没抬头,只抬了抬下巴:“鞋印深浅规律,如果全程平均,说明心态稳定。深浅波动大,就有可能在跑或者犹豫。”
技术员反应过来,低头看了看:“深浅差别不大,步幅也一致。”
季昭没再问,把塑料袋捡起来,里面装着一张便签。
纸是普通的办公用品,纸面上两行字:
“误差0.01%。”
“你不会明白。”
一瞬间,他指尖凉了。
他在刑侦系统十年,看过各种犯罪现场,可这种带着冷感的挑衅,是第一次。
这字迹端正,略显瘦削。
像一个做学问的人,写下的公式。
死者身份证查得很快。
孙岳,四十二岁,东港供应链副总经理。
三年前曾卷入一起设备采购腐败案,后因证据不足脱身。
季昭看完资料,缓缓站起身,视线在仓库尽头那排监控探头上停了几秒。
“调监控。”
“……季队,今天这区停电两个小时,监控全断。”
空气一下安静了。
海风吹进通道,刮得墙皮簌簌落。
季昭没说话,拇指轻轻摩挲着便签,声音低:“再查备用电源。”
“是。”
港区调度室。
一排监控屏幕全是黑的。
值班人员神色局促:“季队,我们调了UPS电源,可那天有人在检修线路……”
“检修?”
“对,说要换个接头。”
季昭抬眼:“谁批的?”
“呃,临时工的外包公司。”
“名字。”
“林远。”
话音落下,室内一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。
季昭盯着屏幕,眼里没一丝波动,声音却冷了下来:“重复一遍。”
“……林远。”
那一瞬,他喉咙发涩。
三年前,这个名字曾是他所有执念的起点。
也是他唯一一次“差一点就抓住真相”的失败。
三年前,林远是案件中的技术顾问。
他提出“概率杀人”理论:
只要模拟足够多变量,就能把谋杀伪装成事故。
那场审讯里,林远坐在硬木椅上,神情淡淡:
“每个人都在赌,我只是比你们算得更准确。”
案子最后证据不足,林远被释放。
那天夜里,季昭看着他走出审讯室,心里第一次觉得恐惧。
不是对罪犯的恐惧。
是对自己不确定的恐惧。
“调他近一年的出入境记录、通话清单、银行流水。”
他声音低,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:“越快越好。”
“是!”
走廊灯光昏黄。
季昭拿着那张便签,站在窗前。
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,一点一点浸到嗓子里。
他不信概率。
他一直以为,真相是只要肯看,就一定看得见的东西。
可林远的逻辑,是另一种残酷:
“概率,就是你以为自己看见的假象。”
凌晨三点,卷宗室。
唐芷被带过来。
她穿件深灰色连帽衫,头发有些乱,脸色白,眼睛漆黑,神情平静。
“唐芷,你三小时前在案发地出现过。”
季昭坐在对面,声音没有起伏。
“我在等车。”
她嗓音很轻,“我是临时清洁工,结束班次就走。”
“你见过林远吗?”
唐芷抬眼,眼神清澈却空:“……见过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去年冬天。”
她声音微微有点哑,“他来找我,问我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他说——
‘你知道,0.01%的概率有多大吗?’”
一瞬间,季昭胸口像被谁揪住。
他盯着唐芷,忽然有种冷汗从后颈滑到腰。
林远在布一个很长的局。
他清楚每一个人会怎么说、怎么退、怎么信或不信。
而唐芷——
她是局里的一颗棋。
或者,是一面镜子。
他慢慢站起身,把那张便签收进证袋。
海风灌进来,吹得灯轻轻晃。
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林远最后看他的眼神。
“再见,季昭。
你也是一个变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