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四十分,训练场的雾气还未散去,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钢铁铸就的场地。
陆明澈站在观察台上,金属栏杆的冰冷透过手套传来。
下方列队的二十三名新学员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他们中最小的只有十六岁,稚嫩的脸上还带着睡意。
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,眼神中混杂着恐惧、愤怒和一丝微弱的希望。
陆明澈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,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。
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队列中,听着铁砧教官的训话,满心只想着如何活下去。
现在,他手中的战术板记录着这些人的生死评估,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。
“从今天起,你们没有名字,只有编号。”
陆明澈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加沙哑,他刻意模仿着铁砧教官的语气,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我是你们的训练教官,代号'铁砧'。”
这个代号说出口的瞬间,一阵刺痛从胸口蔓延开来。
他仿佛又看到铁砧扑向自动炮台的身影,听到那句最后的“菜鸟,你合格了”。
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,他强迫自己保持面无表情,继续道:“在这里,你们要学的第一课是——服从命令。第二课是——活下来。”
队列中一个高个子男孩突然举手,动作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:“教官,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真枪?”
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危险的躁动,像极了当年的12-B。
陆明澈缓步走到他面前,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。他能闻到男孩身上廉价合成肥皂的气味,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。
“当你证明自己不会把枪口对准同伴的时候。”
他一字一顿地说,然后转向所有人,“记住,在这里犯错的代价不是扣分,是死亡。”
这句话像一块石头,重重砸在训练场的水泥地面上。
晨训开始后,陆明澈发现自己的目光不断瞟向角落里的一个瘦小女孩——她太像小樁了,连抿嘴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。
当女孩在障碍跑中摔倒时,他几乎要冲过去扶她,但硬生生止住了脚步。
铁砧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:“心软会害死他们。”
“自己爬起来!”
他吼道,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,“战场上没人会帮你!”
女孩咬着嘴唇站起来,膝盖上的伤口在脏污的训练服上洇开一片暗红。
但她的眼神变了,从畏缩变成了某种倔强的东西。
这一刻,陆明澈突然理解了铁砧教官——有时候,残酷才是最大的仁慈。
就像打磨一块生铁,只有经历千锤百炼,才能成为有用的钢材。
陆明澈作为新任教官,第一次参加了曙光组织的核心会议。
房间里只有七个人:楚骁、苏离、周子安、林夏,以及三位他不太熟悉的核心成员。
每个人的表情都凝重如铁,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。
第七行政区曙光分部的核心成员永远都是凑不齐的,以防被别人给一锅端了。
除了首领,没有人知道曙光的核心成员究竟有多少位。
一旦首领死了,那就会有核心成员自动补上。
这种严密的保密制度让组织得以在政府的围剿中存活至今。
“量子研究所的数据经过一年的时间,已经解析完毕。”
苏离的机械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舞,调出一系列复杂的图表,“政府正在开发第三代脑机接口,代号'普罗米修斯'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,仿佛在讨论一件普通的仪器。
投影中浮现出一个微型装置的3D模型,只有指甲盖大小,但内部结构精密得令人窒息。
陆明澈盯着那个小小的装置,胃部拧成一团。
它看起来如此无害,却可能改变数百万人的命运。
“与现有技术相比,”周子安接话道,声音比往常更加紧绷,“它能直接接入大脑的奖励中枢,让使用者产生快感依赖。”
这位前洁净区技术员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,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。
“简单说——能让贫民窟的人自愿成为算力电池。”
苏离补充道,机械眼闪烁着危险的红光,“直到榨取他们所有的脑力,最终让他们死于某一次虚假的快乐中。”
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。
陆明澈想起研究所里那些孩子空洞的眼神,想起他们后颈上渗着组织液的接口。
那些画面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,永远无法抹去。
“计划呢?”他听见自己问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楚骁双手交叉抵在下巴前,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:“三阶段。短期目标:破坏'普罗米修斯'的生产线。
中期目标:建立我们自己的脑域开发网络。
长期目标......”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,“推翻现有脑域分配体系。”
全息投影切换成一幅地图,上面标注着十几个红点——政府的科研设施、生产工厂、数据中心。
这些光点像是一张巨大的网,笼罩着整个第七区。
“下个月我们攻击这里。”楚骁指向东海岸的一个闪烁标记,“海滨科研城,'普罗米修斯'的核心研发基地。”
他的手指在标记上方停留了片刻,仿佛在权衡某种无形的代价。
陆明澈的战术板自动接收了任务简报。
当他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时,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——行动计划中包含了“大规模平民伤亡预估”一栏,数字赫然是三位数。
这个冰冷的统计像一块冰,顺着他的脊椎滑下。
“这些平民是......?”他抬头问道,声音比预想的更加尖锐。
“科研城的后勤人员。”
一位核心成员冷淡地说,眼睛始终没离开全息投影,“必要的牺牲。”
这个回答如此轻描淡写,仿佛那些不是活生生的人,而只是棋盘上的棋子。
会议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。
陆明澈看向林夏,发现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数据芯片。
她的眼神空洞,像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。
“有替代方案吗?”
陆明澈追问,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,“比如精确打击?”
“太冒险。”苏离摇头,机械手指调出一组数据,“我们需要确保彻底摧毁研究数据。任何遗漏都可能导致技术外泄。”
投影上显示着各种爆炸当量的模拟效果,红色区域代表完全摧毁。
楚骁的目光扫过每个人,最后停在陆明澈身上:“有异议?”
这个问题看似简单,却重若千钧。
在曙光的历史上,质疑核心决策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。
陆明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他想起铁砧教官的牺牲,想起那些被救出的孩子。
“我只是想知道......”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,“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,如果都视人命为统计数字的话。”
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。
一位核心成员猛地站起来,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:“你太天真了!战争怎么可能没有牺牲?
他们的命是命,我们的命就不是了吗?”
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,“你知不知道改动摧毁方案,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牺牲?”
“够了。”
楚骁抬手制止了争吵,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,“44-A,会后留下。”
这个命令既是一种惩罚,也是一种保护。
会议结束后,空荡荡的战略室里只剩下陆明澈和楚骁两人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,将楚骁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陆明澈脚边。
远处传来训练场的枪声,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“你知道铁砧为什么选你吗?”
楚骁突然问,打破了沉默。他没有转身,依然面对着窗外。
陆明澈摇头,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:“不知道。”
“因为你总是问这个问题——'区别在哪?'”
楚骁走向窗边,背对着他,“大多数人在经历第七区的地狱后,要么麻木,要么极端。而你......”
他转过身,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血红色的光晕,“你还在寻找平衡点。”
陆明澈握紧了战术板,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:“那为什么还要制定会造成平民伤亡的计划?”
“因为这就是现实。”
楚骁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疲惫,他看起来比陆明澈记忆中老了许多,“你以为我想做这些决定?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。
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,死的人会更多。”
他打开全息投影,显示出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,“'普罗米修斯'全面实施后,预计第一年就会有上万贫民因脑域过载而死。”
陆明澈的呼吸变得沉重。
他想起运输车上那些获救的孩子,想起他们轻得不可思议的体重。
那些数字突然变得具体起来,化作一张张苍白的小脸。
“所以......没有别的选择?”他问道,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希望。
“有。”楚骁关闭投影,走向房间角落的保险箱,“但需要你的配合。”
他的手指在生物识别器上停留了片刻,保险箱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他取出一份加密文件,递给陆明澈:“'夜莺计划'——我们自己的脑域开发方案。
不依赖剥削,不造成伤害,但需要特殊的'适配者'作为核心枢纽。”
他的目光直视陆明澈,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,“比如你。”
文件在陆明澈手中沉甸甸的。他翻开第一页,看到了自己的脑域扫描图,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:“潜在同步率:98.7%”。
这个数字高得惊人,几乎达到了理论极限。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抬头问道,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个数字。
“意思是,你可能成为连接其他脑域的'枢纽'。”
楚骁的声音变得低沉,“建立一个不依赖暴力的反抗网络。”
他走到陆明澈身边,指向文件中的一段文字,“每个接入者只需贡献少量算力,但汇聚起来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。”
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,将两人的身影模糊地投在墙上。
陆明澈感到一种奇异的分裂感——一边是作为教官的责任,一边是这个可能改变一切的新角色。
两个选择都意味着牺牲,只是方式不同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他最终说道,合上文件。
这个决定太重大,不能轻率做出。
楚骁点点头:“三天后给我答复。但记住,无论你选择哪条路,都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代价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个预言,又像是一个警告。
离开战略室后,陆明澈在数据中心的角落里找到了林夏。
她面前悬浮着十几个全息屏幕,每个上面都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信息流。
她的眼睛布满血丝,显然已经很久没休息了。
屏幕的蓝光映在她消瘦的脸上,显得格外憔悴。
“找到什么了?”陆明澈轻声问,生怕惊扰了她的专注。
林夏的手指停顿了一下,然后放大其中一个屏幕:“这个。”
她调出一份加密的医疗记录,“海滨科研城有个特殊病房,收容着一些...异常的脑域实验体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但陆明澈能感觉到下面涌动的暗流。
记录上的照片很模糊,但能看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,后颈连接着异常粗大的数据线。
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——完全变成了乳白色,没有瞳孔。
这双眼睛空洞地望着镜头,像是已经失去了灵魂。
“是他吗?”陆明澈问,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案。
林夏的指尖轻轻触碰屏幕,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影像触摸到弟弟的脸:“不确定。但年龄吻合,而且......”
她调出另一份文件,手指微微发抖,“记录显示他是三年前从第七区被带走的。”
陆明澈注意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。
他想说些安慰的话,却发现自己词穷。最终,他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,感受着那份微弱的颤抖。
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。
“海滨行动......”林夏突然开口,声音异常平静,“我必须参加。”
陆明澈想起会议上看到的伤亡预估,胃部一阵绞痛:“太危险了。而且——”
“而且什么?”林夏转过头,眼睛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火焰,“而且可能会死?”她指向屏幕上的男孩,声音开始颤抖,“那是我弟弟,陆明澈。如果换成小樁,你会怎么做?”
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胸口。
陆明澈想起妹妹最后的日子,想起她瘦得皮包骨的手抓住自己的样子。
是的,如果是小樁,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向任何危险,哪怕前面是地狱的烈火。
“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他最终说道,握住林夏冰冷的手,“但不是作为复仇者,而是作为......”他顿了顿,想起楚骁的话,“作为想要改变一切的人。”
林夏盯着他看了很久,眼中的火焰渐渐冷却成某种更坚定的东西:“你变了。不再是那个只想着活下去的拾荒者了。”
陆明澈苦笑一声,摸了摸胸前的曙光徽章:“责任会改变一个人。”
这个徽章曾经属于铁砧,现在传给了他。重量没有变,但意义已经不同。
深夜的训练场空无一人。
陆明澈独自站在障碍跑道上,手里攥着“夜莺计划”的文件。
月光很亮,他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每一个字,每一张图表。
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,吹动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计划的核心很简单:利用他特殊的脑域适配性,建立一个去中心化的神经网络。
贫民窟的人可以自愿接入,贡献少量算力,换取医疗资源和食物。
没有强制,没有剥削,就像......一个真正的共同体。
这个愿景美好得几乎不真实,像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。
但代价是他的大脑将成为整个网络的核心枢纽。
苏离的评估报告写得很清楚:长期负荷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,甚至脑死亡。
这个代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陆明澈抬头看向夜空。
在第七区,由于常年雾霾,星星从来都看不见。
但在这里,在基地所在的相对清洁区,他能看到几颗微弱的星光。
那些光芒穿越亿万年来到地球,只为了在这一刻被他看见。
他想起铁砧教官最后的微笑,想起小雨临终时握着他的手,想起林夏眼中那团火焰。所有这一切,都指向同一个方向——有时候,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呼吸。
战术板突然震动起来。是楚骁发来的信息:“三天后海滨行动启动,你的决定?”
陆明澈深吸一口气,夜风灌入肺部,带着草木的气息。
他看向远处的宿舍楼,新学员们应该已经睡下了。
明天一早,他还要继续训练他们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。
但现在,他终于明白了铁砧教官那句话的真正含义——责任不是负担,而是选择。
他的手指在战术板上轻轻滑动,回复道:“我选择'夜莺'。但有个条件——修改海滨行动计划,优先营救实验体。”
回复几乎是即刻到来:“会增加30%的风险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陆明澈打字,每个字都重若千钧,“但这就是区别所在。”
发完这条消息,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。
远处的天际线已经泛起微光,新的一天即将开始。
而他,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