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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仑山的雪,已经下了几百年。

言微在这里,住了十八年。

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,他记事起,看到的,就是师父那张比昆仑山的石头还要硬朗的脸,和满山的、永远也化不完的积雪。

他的师父,是个瘸腿的、瞎了一只眼的老人。他自称姓“苏”,是个看守山门的伙夫。言微从小,就跟着他,劈柴,担水,生火,做饭。

除了这些,苏师父还教他练剑。

他教的剑法,很奇怪。没有名字,只有一招一式。

第一式,叫“听”。师父让他闭上眼睛,站在暴雪里,用耳朵,去听每一片雪花落下的声音。他说,什么时候,你能在一场风雪里,听清三千片雪花落地的声音,这一式,就算练成了。

第二式,叫“看”。师父让他盯着日出,从第一缕晨光刺破云海,到整轮红日喷薄而出。他说,什么时候,你能在那万丈金光中,看清每一丝光线的流动,这一式,就算练成了。

第三式,叫“等”。师父会在冰湖上,凿开一个洞,让他握着剑,一动不动地,等一条鱼游过。他说,什么时候,你的心,能和这片冰湖一样,静得不起一丝波澜,而你的剑,却能在鱼儿出现的瞬间,快过自己的念头,这一式,就算练成了。

言微用了十八年,才勉强练成了这三式。

他觉得自己练的,根本不是剑法。倒像是个和尚,在修一种叫“寂寞”的禅。

十八年来,他从未下过山。他见过的,只有苏师父,和漫山遍野的雪。他以为,自己会像师父一样,在这昆仑之巅,守着一座早已坍塌得只剩下几根石柱的、不知名的楼宇废墟,直到自己也变成一个瘸腿的、瞎眼的老人。

直到他十八岁生日那天。

那天的雪,下得特别大。苏师父破天荒地,烫了一壶酒。

师父的酒量很差,只喝了三杯,那只独眼里,便泛起了浑浊的、像是要下雨的潮气。

他看着言微,看了很久很久。

“孩子,”他沙哑地开口,“明天,你该下山了。”

言微的心,猛地一跳。他握着剑的手,不自觉地紧了紧。

“下山……做什么?”

“去做一件事。”师父从怀里,掏出了一块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,递给了他,“十八年前,我在这昆仑山上,捡到了襁褓中的你。你的身边,只有这柄剑,和这块令牌。”

言微接过,打开油布。

里面,是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剑,剑身锈迹斑斑,剑刃也有些残缺,像一块废铁。还有一块用上等白玉雕琢的令牌,上面,用篆文,刻着三个字——“听雪楼”。

“听雪楼?”言微喃喃道。他看着那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,原来,它叫听雪楼。

“二十年前,”师父的声音,变得悠远而苍凉,“江湖上,曾有一座听雪楼。楼主李长庚,人称‘风雪剑神’。他以内力深厚、剑法通神而著称,一手《听雪剑法》,据说是从这昆仑风雪中悟出,共有七式,每一式,都蕴含天地之威,能与少林寺的‘易筋经’、武当派的‘太极剑’,并驾齐驱。”

言微的心,狂跳起来。他从未听师父,讲过这些江湖上的事。

“那……后来呢?”

师父的独眼里,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悲哀。

“后来……一夜之间,听雪楼,满门皆灭。李长庚夫妇,和座下三百弟子,无一生还。那套《听雪剑法》,也从此,绝迹江湖。”

言微看着手中的铁剑和令牌,一个念头,在他脑海里,疯狂地滋长。

“我……我是……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师父摇了摇头,“我只知道,你,或许是这听雪楼,在这世上,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。”

他顿了顿,又从怀里,掏出了一张泛黄的、用兽皮制成的名单。

“当年,围攻听雪楼的,共有七人。他们,都是当时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。这上面,是他们的名字,和他们如今可能藏身的地方。”

言微接过名单,只见上面,赫然写着七个如雷贯耳的名字。

“‘江南霹雳堂’堂主,雷啸天。”

“‘川西唐门’上代长老,唐无尽。”

“‘丐帮’四大法王之首,‘混天棍’洪七公……呃,不对,是洪九公。”

“‘关外七鹰’之首,‘鹰王’展飞。”

“西域‘金刚寺’护法,鸠摩罗。”

“‘点苍派’掌门,‘一字电剑’马清风。”

“还有最后一个……”师父指着名单末尾的那个名字,声音里,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“‘姑苏’燕子坞,慕容博……不,是慕容复的远房堂兄,慕容远山。”

言微看着这些名字,只觉得每一个字,都重如千钧。这些人,无一不是跺一跺脚,就能让江湖抖三抖的巨擘。

“师父,您是要我……去杀了他们,为听雪楼报仇?”言微问。他的声音,因为激动,而有些颤抖。

师父却摇了摇头。

“不。”他说,“我不要你报仇。仇恨,只会蒙蔽你的眼睛,让你的剑,变得不再纯粹。”

“那你,要我做什么?”

师-父看着他,独眼中,闪烁着一种言微看不懂的光。

“我要你,下山,去找他们。一个一个地,找过去。”

“然后,用你手中的剑,击败他们。”

“在你击败他们之后,不要杀他们。你只问他们,同一个问题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

师父一字一句地,缓缓说道:

“二十年前,昆仑山上的那场雪,下的,究竟有多大?”

言微愣住了。

他不明白。这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,到底有什么意义?

“师父……”

“去吧。”师父没有再解释,他站起身,瘸着腿,向自己的茅屋走去,“等你问完了这七个人,得到了七个答案,你再回昆仑山。到那时,或许,你就能明白一切了。”

“记住,你练的,是剑,不是仇恨。你的剑,要像这昆仑山的雪一样,干净。”

说完,他便走进了屋子,关上了门。

言微站在风雪里,握着那柄锈剑,和那份沉甸甸的名单,良久,才对着茅屋的方向,重重地,磕了三个响头。

他知道,他这一去,或许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

第二天,天还未亮,言微便背上行囊,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。

他走的时候,没有回头。

他怕一回头,就再也,迈不开脚步。

三个月后,江南,苏州。

正是烟雨濛濛的季节。细雨如丝,打在青瓦上,落在小河里,晕开一圈圈的涟漪。石板桥上,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绿衣姑娘,娉娉婷婷地走过,留下一串丁香般的芬芳和愁绪。

言微不喜欢江南。

他习惯了昆仑山的冷冽和纯粹,受不了这里这种黏糊糊的、仿佛能渗入骨子里的潮湿。

但他还是来了。

因为,那份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——“江南霹雳堂”堂主雷啸天,就在这苏州城里。

霹雳堂,是江南武林的第一大势力。以制作和使用火器而闻名。据说,霹雳堂的“震天雷”,一颗,就能炸平一座小山头。而堂主雷啸天,性如烈火,脾气暴躁,一手“霹雳掌”,刚猛无俦,掌力到处,便如晴天霹雳,寻常高手,沾着即死,碰着即亡。

言微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里,住了下来。

他没有急着去找雷啸天。

他花了三天的时间,在苏州城里,四处闲逛。他听茶馆里的说书人,讲着江湖上的恩怨情仇;他看码头上的苦力,为了几文钱,扛着沉重的麻袋;他尝街边小贩卖的桂花糕,甜得有些发腻。

他像一个初入凡尘的谪仙,对这个充满了七情六欲的、活色生香的人间,充满了好奇,也充满了……隔阂。

第四天,他终于打听清楚了。

霹ax雳堂的总堂,就在城西的“惊雷山庄”。而雷啸天,每个月的初七,都会亲自去城中的“留园”,赏玩他最心爱的几盆兰花。

今天,正好是初七。

细雨,还在下。

留园里,游人不多。曲径通幽,假山错落,亭台楼阁,在雨中,更添了几分诗情画意。

言微没有带伞。
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,背上,背着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锈剑。雨水,早已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,让他看起来,有些狼狈。

他站在一丛滴着水的翠竹旁,静静地,等着。

不多时,一顶八抬大轿,在一群手持钢刀、神情彪悍的汉子簇拥下,来到了留园门口。

轿帘掀开,一个身材魁梧、面色红润的锦衣老人,走了下来。他虽然须发皆白,但精神矍铄,双目开阖间,精光四射,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
他,就是雷啸天。

雷啸天挥了挥手,让手下都在园外等候,自己则背着手,独自一人,走进了园子。

他径直,走向了园子最深处的一座暖房。那里,摆放着他花了重金,从各地搜罗来的名品兰花。

言微的身影,如一缕青烟,悄无声息地,跟了上去。

暖房里,温暖如春,兰花的幽香,沁人心脾。

雷啸天正俯下身,痴迷地欣赏着一盆名为“西子捧心”的奇品兰花,脸上,露出了难得的、温柔的笑容。

就在这时,一个清冷的声音,在他身后响起。

“雷堂主,好雅兴。”

雷啸天的笑容,瞬间凝固!

他猛地回头,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、面容清秀的少年,不知何时,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。

他心中,掀起了滔天巨浪!

以他的武功,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,有人能如此无声无息地,靠近自己!

“你是什么人?”他沉声喝道,全身的功力,已经提聚到了顶点。那股刚猛的掌力,蓄势待发,让周围的空气,都似乎变得灼热起来。

“晚辈言微。”言微的语气,平淡如水,仿佛面对的,不是名震江南的霹雳堂堂主,而是一个寻常的问路人,“特来,向雷堂主,讨教一剑。”

“讨教一剑?”雷啸天怒极反笑,“黄口小儿,不知天高地厚!就凭你?也配?”

他话音未落,身形一晃,一只蒲扇般的大手,便带着一股灼热的劲风,向言微当胸拍去!

这一掌,正是他的成名绝技,“霹雳掌”中的“雷动九天”!掌未至,那股霸道无匹的掌力,已经将言微身前的几盆兰花,震得枝叶乱颤!

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掌,言微却仿佛没有看见。

他没有躲,也没有闪。

他只是,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
然后,他出剑了。

他手中的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,不知何时,已经出鞘。

他的动作,很慢,慢得像是初学剑的孩童,在比划着最简单的招式。

没有凌厉的剑光,没有呼啸的剑风。

他的剑,只是那么轻飘飘地,向前递出。

那样子,不像是刺,倒像是……在风雪中,轻轻地,托住一片即将落地的雪花。

雷啸天的眼中,闪过一丝轻蔑。他仿佛已经看到,下一刻,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,就会被自己一掌,拍成一滩肉泥。

然而,就在他的手掌,即将触碰到言微胸膛的那一刹那。

言微的剑尖,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,轻轻地,点在了他的掌心。

点在了他掌力最盛,也最空虚的那一个点上。

“叮。”

一声轻响,如同玉磬被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
雷啸天只觉得,自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、狂暴的掌力,在触碰到那一点剑尖的瞬间,竟如同洪水遇到了一个无底的旋涡,被尽数吸了进去,消失得无影无踪!

一股极其阴柔、却又凝练无比的寒气,顺着剑尖,透入他的掌心,沿着他的经脉,直冲而上!

那感觉,就像是数九寒天,被人当头浇下了一盆昆仑山巅的万年冰雪!

他体内的真气,瞬间被冻结!整条手臂,都变得麻木、僵硬!

雷啸天大骇!他想撤掌,却发现,自己的手掌,像是被那柄锈剑,牢牢地粘住了,动弹不得!

他眼睁睁地看着,那柄锈剑,去势不减,继续缓缓地,向前。

剑尖,最终,停在了他的喉咙前。

只差一分,便可洞穿他的咽喉。

暖房里,一滴水珠,从兰花的叶片上,滴落下来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
雷啸天全身的冷汗,瞬间冒了出来。

他败了。

败得如此干脆,如此彻底,如此……莫名其妙。

他甚至,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。

他看着眼前这个闭着眼睛的少年,那张清秀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他感觉,自己面对的,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寂静的雪原。

言微缓缓地,睁开了眼睛。

他的眸子,清澈得像昆仑山巅的天池,倒映出雷啸天那张惊骇欲绝的脸。

他收回了剑。

那股黏住雷啸天手掌的奇异力量,也随之消失。

雷啸天踉跄着后退了两步,靠在暖房的柱子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他感觉,自己像是从鬼门关前,走了一遭。

“你……你用的,是什么剑法?”他声音嘶哑地问。

言微没有回答他。

他只是看着他,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气,问出了那个他此行的、唯一的问题。

“二十年前,昆仑山上的那场雪,下的,究竟有多大?”

雷啸天的身体,猛地一僵!

他的脸上,血色褪尽,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,瞬间,被一种巨大的、无边的恐惧所笼罩!

他看着言微,看着他手中的那柄锈剑,又看了看他腰间那块若隐若现的白玉令牌。

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鬼魅,嘴唇哆嗦着,指着言微,颤声说道:
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听雪楼的人?!”

“不可能!这不可能!听雪楼的人……早就死光了!连同那套……那套魔鬼的剑法……都应该被埋葬了才对!”

他像是疯了一样,语无伦次地,嘶吼着。

言微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,等着他的答案。

雷啸天看着他,那双清澈的、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,让他感觉,自己所有的秘密,都无所遁形。

良久,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,颓然地,靠着柱子,滑倒在地。

他的眼神,变得空洞而涣散,仿佛陷入了那个二十年前的、风雪交加的噩梦之夜。

他喃喃地,说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
“那天的雪……很大……大得……我连站在对面的人,是人是鬼,都分不清……”

说完这句话,他像是苍老了二十岁,整个人,都蜷缩成了一团。

言微静静地听着。

他将这个答案,记在心里。然后,他将那柄锈剑,重新用粗布包裹好,背在身后。

他对着失魂落魄的雷啸天,微微躬了躬身,算是行礼。

然后,他转身,走出了暖房,走进了那片缠绵的、迷蒙的江南烟雨之中。

他要去寻找,名单上的第二个人。

他不知道,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,在何方。

他只知道,昆仑的雪,已经开始融化。

而那个被掩埋了二十年的江湖,也终将因为他的到来,而掀起一场,前所未有的,惊涛骇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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